中国向有斗士和隐士两类散文家,其最大的区别在于斗士把散文当利剑,隐士拿散文当雕刀。斗士惯有特立独行,宁为玉碎的血性,也许他的剑术并不高明,却一定刺中要害。「特殊的时代一定会产生特殊的文体」,鲁迅式与茅盾式的散文的现实性和战斗性,实在是他们当时所处大时代的造物。要在他们的散文里寻觅矫情自饰的小情调,「小摆设」,则不免徒费无益。他们是把散文当「投枪」与「匕首」的,才不会把它变成高逸人士手里的小玩意,去「专论苍蝇之微」。正如阿英所说:「在中国的小品文活动中,为了社会巨大目标而探索的作家,在努力的探索着这条路的,除了茅盾、鲁迅以外,似乎还没有第三个人。」
因而,正当大时代而一味的「品赏」「幽默」与「闲适」,就显得十分不合时宜了。不是吗?曾几何时,「幽默」的老舍就遇到过难堪的尴尬,他怎么会想到「幽默」竟会给他带来「危险」!他那篇《「幽默」的危险》既是一次辩白,也是在为一己的幽默正名。这自然起因于鲁迅对林语堂所办《论语》半月刊的批评,而老舍当时常给《论语》写稿。当国家身处内忧外患之际,林语堂倡导「幽默」、「性灵」,「以自我为中心,以闲适为格调」,自然便有了专事玩弄之嫌。眼里从不糅沙子的鲁迅,批评林语堂将幽默导向「将屠户的凶残,使大家化为一笑,收场大吉。」也就顺理成章。可要是单从鲁迅 1934 年 6 月 18 日写给台静农的那封信来看,他当时对老舍的幽默是更看不上眼的。他说:「文坛,则刊物杂出,大都属于 ‘小品’。此为林公语堂所提倡,盖骤见宋人语录,明人小品,所未前闻,遂以为宝,而其作品,则已远不如前矣。如此下去,恐将与老舍半农,归于一丘。其实,则真所谓‘是亦不可以已乎’者也。」这实在有点冤枉了老舍,因为即便当时来说,老舍与林语堂的幽默路数也毕竟是有区别的,「林语堂的文章是幽默而带滑稽,老舍则幽默而带严肃。」
与鲁迅比,郁达夫要豁达许多,他认为,「清谈,闲适,与幽默,何尝也不可以追随时代而进步呢?」可见,在他眼里,一个作家是否追随时代而进步,并不在乎他的「文调」是「性灵」、「闲适」、「幽默」的,还是道文壮行、挥戈反日的。其实,鲁迅也并不像有些人出于逆反心理想象的那样,是只会「横眉冷对」的「铁板」一块。在散文写作理念上,他还是蛮「前卫」的。他认为散文只要达到了真情实感的流露,写作上「是大可以随便的,有破绽也不妨。」同时,鲁迅的深刻犀利却也是旁人所望尘莫及的,他一针见血地指出,散文的幻灭在于「模样装得真。」换言之,在鲁迅看来,散文最贵在「真」,尤忌「瞒」和「骗」的装腔作势。
散文写作又实在是多元的,远非「斗士」「隐士」两类可以囊括。恰如梁实秋所说,「有一个人就有一种散文。」以鲁迅、周作人虽为血缘兄弟,却「文调」迥异,即可见事实也是如此。一个人的散文写成什么样,或他会如何来写,跟他的散文观,其实也就是性格,是血脉相连的。所以,梁实秋强调,散文的「文调就是那个人。」「文调的美纯粹是作者性格的流露。」他以为「散文是没有一定格式的,是最自由的。」要「美在适当」。周作人则率先提出,现代散文是「记述的,是艺术性的,又称作美文,」且「须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。」朱自清主张「意在表现自己」,崇尚写「独得的秘密」。
再比如,沈从文一味要在散文里「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。」并特别强调,「把文学附庸于一个政治目的下,或一种道德名义下,不会有好文学。用文学说教,根本已失去了文学的意义了。」坚持文学的纯艺术性,像他的同道何其芳、李广田、萧乾,直至他的弟子汪曾祺,均如是;章依萍则代表「海派」作家直言不讳地表示,「所谓文人的著作,在高雅之士看来,诚为不朽之大业,而在愚拙之我看来,在资本主义之下,一切的著作,无非皆是商品而已。」坚持文学的商品性。像与之归于一派的张爱玲、苏青等,也都明确地说,他们是为生活、为钱而写作。在今天看来,即便是为稻粮谋,却写得一手好文章,已无可厚非,不太再会轻易指摘为思想格调不高或人品低下了。
正是从这个角度也说明,诚如梁遇春所说,「自从有小品文以来,就有许多小品文的定义,当然没有一个是完全对的。」可我还是最心仪他以 26 岁年轻生命留下的那份洒脱与率真,以及只能是天赋的灵性与悟感。他以为,散文就是「用轻松的文笔,随随便便地来谈人生。」而且,比起诗来,散文「更是洒脱,更胡闹些罢!」我颇以为然。
其实,追踪 20 世纪中国现代散文的脚迹,无论是早期的「语丝派」,「论语派」,赞美母爱的「冰心体」,「跑野马」的徐志摩散文,还是被一度奉为新经典的杨朔、秦牧、刘白羽三家散文,直至海峡对岸立志要「剪掉散文的辫子」的余光中,甚或近来的「大文化散文」也好,「小女人散文」也罢,至少在一点上是一致的,即「我手写我口」。不管何种「文调」,无论向杂文倾斜的硬邦邦抨击时政的,还是抒情感怀到软绵绵无病呻吟的,或触景生情得悲歌哀怨、如泣如诉的,散文在某种程度上,是可以作为灵魂的避难所或精神的栖息地而存在的。艺术是独立的,散文须是个性的。
2005 年 5 月 23 日于中国现代文学馆